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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无悔·上篇》司马师乙女

司马师乙女文,一段关于主人和杀手的故事;

故事里女主是杀人工具和棋子,没什么尊严,基调会黑暗一些;

全文1.1w字,一发完;

以下正文,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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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样的乱世,这样的世间疾苦,从我为了活命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结局,终究是轻于鸿毛的浮生。

——题记


青龙二年,瘟疫肆虐,家中父母兄弟皆死于那场瘟疫,只剩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为了活着,乞讨、偷盗、搏斗,我什么龌龊事都做过。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战乱不断、偏又连年天灾,能存活就已经很好。我为了自己和妹妹能活下去,自小做了许多鸡鸣狗盗之事。正当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时,我遇见了我的劫数。

那日太阳西斜,荒芜的村子里无比萧条,忽有一位贵公子前来。他一袭华服、峨冠博带,举止慵懒想是闲居在家故而游荡至此,他高坐马背之上,神情冷傲,眼中是睥睨万物的淡漠。

彼时我正和同村的张石头抢夺一张地上的米糕,饶是我因为年龄性别身量比他矮小许多,但我已有近身格斗技巧,只找准对方关节灵活处下手,三两下便将米糕抢入我手。

“随我入伍、为我做事,年俸两金,如何?”那声音颇具威仪,开出的条件极有吸引力,是我这般阶层从未接触过的风度。那贵公子于马上居高临下,一袭明黄衣袍无比气派,他在落日余晖中长身而立,无比耀眼。

我把地上的米糕捡了起来拍拍灰尘,摇摇头:“黄金对我无用。”

在他的微微愣怔中,我狠狠咬了口沾满灰尘的米糕。这年头灾荒不断,金灿灿的金子和能填饱肚子活命的粮食比起来,于我等穷苦百姓自是后者更加诱人。

这贵公子翻身下马,笑道:“那我便以每年五斛粮食换姑娘为我效力,如何?”

五斛……五斛粮食?

我不禁双眼放光,顿觉手中脏兮兮灰不溜秋的东西不香了。

我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残渣,以手比划道:“六斛如何?”

在他的愣怔中,我笑嘻嘻道:“公子既然选我,便说明我有过人之处。五斛粮食未免太少了些,六斛,只多一斛,如何?”

一斛对他来说或许算不得多,但于我们灾民来说却是许久的口粮。

他不禁莞尔,又仔细打量我一番,微微一笑:“善。” 


我为了这诱人的酬劳自此便俯首效命、万死不辞。后来妹妹对我说:“阿姐,你怎么没和他要十斛啊?”

我闻言也是后悔不迭:是啊,怎么就没多要点呢?万一他就给了呢?


后来我知道了,那公子秘养死士众多,而我只是其中之一。被他所笼络的死士,或以粮食财帛、或以功名闲职换其忠心,可不仅如此,同我等生死一道被他掌控的还有我们亲人的性命。他驭下甚严,恩威并重,众人皆肝脑涂地、惧怀二心。

进入了那贵公子网罗的秘密组织后,白天仍同往常一样,夜间则到指定地点,有专人为我们指点搏杀之术,精进技艺。十人一组,以命做赌。

为了酬劳我十分刻苦。哪怕不是在教习的时间,我私底下也会利用空闲摸索各种格斗厮杀的技巧。


山涧静谧,流水潺潺,我拎起劈柴的斧头在长满藤蔓的古树下比划脑海里的招式。

横、挑、格、挡……

就在我练得出神之际,身后有人忽道——

“这一招用力不对,重于攻而轻于守,若遇上善腾挪之人,性命堪忧。”

我转身,看见那公子踏着月色而来,仍是峨冠博带、华美无双。

他上前握住我持剑的手腕,招式潇洒飘逸、气势凛然。剑刃所到之处,藤蔓裂痕错落有致,落叶翻飞,如梦如幻。他使出的招式端的是华美狂狷,杀气腾腾。

年少不知爱恨,一生最心动。

“记住,力气要这样使。”他停下了动作,凝声道。

我点头,将要领铭记于心。


得他指点后我进步神速。而我从此也彻底成为那人的死士。因格杀技巧在同伴中出类拔萃,故此那人将我提至死士里最高的层级,酬劳自也更丰厚。多打工、多领赏钱,不亏。和精于妆容女红的同龄女子不同,如何将利刃精准刺入要害、如何一击毙命,这是我日日夜夜钻研练习并赖以生存的事。也正因如此,我的人生彻底陷入黑暗,再见不得光。

光?

那是我们这等微末百姓最不敢奢求的东西。

很多个寂静黑夜里有宅院传出惨叫,鲜血溅在墙壁,刺客不知所踪。我已经彻底成为一把杀人的刀。人在我的眼中只分为两种:活的,死的。可在这乱世,命又值几斤几两呢?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居无定所,血腥杀戮,刀山火海,以命相搏。每次得手后对方倒在我身前时,我都拼命压抑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妇人之仁。而那些鲜活的生命于公子来说,不过是名册上多出一个个被红笔勾去的名字而已。

不过是轻于鸿毛的生命。

我于他亦是如此罢?


任务完成后,我单膝跪在公子脚边复命。

“做得甚好。”公子伸出手掌抚上我的后脑,话语里带着一分难得的赞许。

“属下谢公子。”不知不觉间,我的声音已是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静。

我做着见不得光的事,如正常人一般的日子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阿姐,你在做什么?这一年你回来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好想你……也好担心你。”妹妹对我说。

“阿姐要出门赚取钱粮啊。”如今我和妹妹已经搬离原来荒村住进城中置办的小院子,这里便算是我和妹妹的家。天子脚下、城中治安极好,将妹妹一个人放在这里倒也不怕。


我本是公子手下最得意的血滴子,可凡事有例外,哪怕一等一的高手也有失算的时候。

那天我领命出城蒙面刺杀一位宗亲。那晚夜黑风高,我竟第一次失手,只因那宗亲身前忽然闪出一个少年将我阻拦。那少年身手不凡,虽然我本有胜算,可他衣袍上熏染过的错综复杂的香味令我闻到便忍不住胸中一阵翻江倒海。

眼看情况不妙我跃出一丈开外挥手使出暗器刺向他命门,正巧被他避开,那枚暗器只刺穿他垂胡袖摆。

少年立于大片合欢花中对我笑道:“好端端一姑娘家,莫做这等行刺之事。”

我心下暗暗惊奇,暗道他看来是要放我一马了,正待转身逃遁,那少年却继续补刀,用一种洞悉结果的口吻语重心长道:“刺客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没有废话又朝他射出一枚暗器,趁他闪身躲避的间隙翻墙溜走逃出别院。

后来我知道那少年是当今大魏天子曹芳。

我回去后继续为公子效命。

他并未因我的失误苛责,但也按暨定制度将我的级别降低一等,相应赏金也降至原有三分之二。赏罚分明,这是他的作风。

我心甘情愿为他效命必然只是为了钱财粮食。

我一再告诉自己。


再次见到那贵公子时已是两年后。斯时寒风呼啸、凄厉如鬼魅,所有死士披坚执锐,阴森浩荡;他傲立高台之上,统筹指挥、周密部署,台下众死士俯首领命。

我这才知道他名叫司马师。

部署完成后便是厮杀,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给我们报酬、数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地训练便只为今日。那巍峨耸立的殿宇楼阁是司马师志在必得的东西,我们为他浴血奋战,报昔日重金酬谢之恩,也为博来日功名与富贵。

宫中禁军守卫自非等闲之辈,但那又怎样,如我等这般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条腿已经迈进地狱,此番纵然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又算得了什么。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这已是我们多年来的信条。面前的守卫一个个倒下,殷红热血飞溅在脸上,众死士冷血凶狠,杀人如麻。

帝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

有章法的禁军可远不如嗜血的死士令人胆寒。

那场事变很成功。

想来公子达成了他的目的、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需要暗杀的人便也逐渐变少,至于我们,用处已不大。


我们依然在民间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久违地在家中陪伴妹妹一段时日后,我竟又接到来自公子的密令。

“入宫为婢,以为耳目。”

我静静听着来人传唤的这一指令,微微一笑:“好。”

既然是公子的命令,那便无条件遵从就是。剩余价值被利用又何妨,横竖于我来说报酬不菲,不是么?


为免被曾见过一面的曹芳认出来,公子命人为我做移骨术。虽然那时我是蒙面行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小心些自是最好。

全身是撕裂般的剧痛,哀嚎声声整整七天七夜,只为换一副骨相。骨相变了,皮相自也随之改变。我跪在公子身前,他抬起我的下巴,沉声道:“这样一张脸,想来曹芳见了也定会心动。”顿了顿,他又淡淡一笑,话语间了如指掌:“然天子身侧美人皆肤如凝脂,想来定不会将你纳为后宫。”

可是否将我纳为后宫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司马师放开我的下巴,背过身负手而立,冷声道:“你只需遵我号令便好。听话,家人便不会蒙难。”

我俯首,额头重重磕在石砖上,话音果决:“是。”

被安排新的身份后,我遵从司马师的安排入宫以作耳目。


入宫后,我更加体会到宫规森严这四个字是多么沉重,也更加明白司马师派给我的差事是多么费人。宫内多股势力错综复杂,可以说人人笑里藏刀的面具下都藏着另一种身份,稍有不慎便被别有用心的人蒙蔽利用。连那颇受宠的王美人都被太后找借口处死,何况我等普通宫婢。入宫后我便怀揣着一颗向死而生的心,想着若有那天遭遇不测,便将这条命赔给公子,也算两清。由是我屡次三番冒着生命危险向宫外传递消息,无怨无悔。

可宫中并非所有人都是泛泛之辈。在有人发现端倪的时候,我果断处理掉潜在的危险。

这样的日子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我,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我清理完手上的血迹后抬头望月,不知余生将是如何,疲惫地闭上眼。

……

初时我只是个寻常宫女,可一日曹芳于后宫赏花之时忽然瞧见了我,头一转不知起了什么念头,当即便传令叫我当晚侍寝。

昏暗殿内,曹芳缓缓踏入寝殿。他朝我摊开手示意:“你自宽衣。”

我依言脱下一层层衣袍。映入曹芳眼帘的是一具疤痕交错的身体,最长的一道疤痕是从胸前蜿蜒至肋下,灯火摇曳中更显丑陋骇人。我忍不住好奇:对着我这样一具身体,曹芳还会有兴趣吗?

曹芳呆住了。

我笑吟吟地道:“过了今夜,陛下打算给妾身什么位分呢?”

曹芳不答话,只是细细抚摸着我那些已痊愈的疤痕。我虽感不适,却强行按捺下心中抗拒。

“这疤是怎么来的?”曹芳问道,眼中竟然有几分心疼。那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表情虽傻却傻得可爱。从小到大,除了妹妹,再没人用这般疼惜的目光看过我。

“妾幼年被发落为奴,主人极尊贵,每每醉酒时便虐人为乐,用刀划人玩,妾便落了这些疤。”

我说的虽是谎话,但话里的内容于这世风却是不假。

曹芳微微叹息。良久,揽住我赤裸冰凉的身体细细爱抚。那夜殿内有难耐的阵阵喘息传出,花好月圆,一夜好眠。

睡着前,我意识模糊地想:公子曾说曹芳不可能对我有兴趣,可没想到曹芳竟真对我这样的身体有兴趣。而我也没意识到:那晚,曹芳身上和衣物上竟没有浸染熏香。


我原以为封个美人已是天大的造化,没料到他竟越级封我为婕妤。承恩数次,我竟怀上了曹芳的骨肉。三个月后,我一跃晋至贵嫔,享尽了荣华。可不论多么锦衣玉食,车不过一乘,食不过数升,衣不过数匹。

这样的日子到底是比幼年饥寒交迫的穷困潦倒强上许多。

知道自己有身孕后的几天我十分痛苦,不知是否该留下这孩子。为庆贺我有孕,曹芳下令举办焰火表演,后宫上下同乐。其中一个舞火师似乎有备而来刻意将火引至我面前,那蓄意而来的危险几乎是一瞬间。

刀口舔血多年,我有提前预知的判断和充分的时间差可以避开,我只是选择不去应对。我心中已经做好打算:那火师行刺若成,便舍了这孩儿。若不成,便从了天命生下他。

“小心!”曹芳挡在我身前只在眨眼间,甚至可说是出于本能。他冲到我身前挡下了那团焰火,火焰将他衣袖燃烧了起来,皮肤也灼伤了些许。

宫人们立刻灭下火焰,火师也被带走拷问。

曹芳挡在我身前的时候,我眼中有温润湿意,就是那一刻令我觉得,原来真的会有人护我安宁,虽然那或许只是为了护他子嗣,可到底,也是有人疼惜我的。

既如此,我当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

心中主意已定,于是翌日我只身出宫去探望妹妹想告诉她即将要做小姨这一好消息,谁知到了住宅处却不见妹妹踪迹。我等了又等,从日中等到傍晚,屋子里始终空无一人。阿妹一向乖巧懂事,如今却迟迟未归,必是遭遇不测。那灶台虽已冷却、可灶上分明还有未熟的吃食,且寝室内未沾染灰尘、尚有未做完的针线,看这情形分明是阿妹好生生居家时便被人带走,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数日前。

院子里寒鸦声声,我心中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我攥紧拳头,指甲也戳入掌心,可那痛却远比不上心中愤怒。

“贵嫔来此何事?”大门一旁的老妪嗓音沙哑,拄着拐杖,身形颤颤巍巍。

是司马师手底下的人。司马师在这魏国布下的耳目仿佛一张巨大的网,所有入局的人都只是网中之物,无处可逃。

我没有说话,只平静地走出院门转身离开。身后之人开始再一次提醒我:

“既为主公所用,便不该背心背德。”

我停下脚步,笑得云淡风轻:“他非我主,我非他臣,谈何背叛?”

从头到尾不过是利用关系,有利当取,无利当舍,如此而已。

我于司马师,不过一鸿毛。


我穿过夜间寂寥空荡的街市一路行至城外的某处乡野。山涧幽长,泉水潺潺,皓月当空,虫鸣声声,这是我最初心动的地方。

而今我来到这山涧边,祭奠心中过往残念。

山涧背后有细碎风声破竹而来,我不需回头便知来人是谁。心中微微一颤,我挥袖甩出三根竹竿直直朝他面门袭去。

司马师拔剑出鞘出招干脆,去势汹汹的竹竿悉数应声而裂,落在地面。

司马师不置可否地抬眼看我,眸光波澜不惊:“不错,比之九年前的确很有长进。”

林荫沉寂,却包裹着对峙的紧张氛围。我对他愤怒,他对我亦有愤怒,他的愤怒似乎比我的更甚,对我步步紧逼,此刻化为手上凌厉的剑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前面十招我只避不攻,作为对他过往收容之恩的报答。十招过后,我开始用和他同样凌厉的攻击回应。

如今身孕已至三月、胎像稳固,我心一横,徒手接住那飞来剑刃,双手用力折为两半,朝他前后两个方向同时掷出。

那其中一半残剑割断了他衣袖,另一半剑刃穿透树干飞泄而出。树上枝叶被余力震得颤动不止,落叶翻飞,司马师那双冷酷的眼中尽是睥睨一切的不屑。若非他回身至另一个方向,此番已是一击毙命。这一招同袍同泽曾是他亲手所教,我已运用得十分透彻。如今我变通为新招式用来对付他,不知他心中是何滋味。

“翎风,你果然已有二心。”

我不答,只静静瞧着他,半晌,冷声道:“棋子命不由己,我若能早明白这个道理,只怕还能为你省下百斛粮食和五十金。”

百斛粮食和五十金,是这些年来我的所得。

他再次沉沉笑出声,眼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好,很好。”朝我逼近一步,他又道:“你从何时心存异志?”

何时?

或许是从一开始,又或许是到最后,我早该知道我的异志不过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景。而我的异志不过是能用这微末之躯为他尽可能做更多的事,直到我发现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没有被放过。那瞬间所有的信仰都轰然崩塌,所有的执念也都成为荒唐笑话。

“九岁到十六岁,七年间,我为你四处奔走、刀口上舔血,谋过不少性命,身上落下九道疤痕,至今犹存。受伤最重的一次我躲在荒无人烟的深山洞穴里,差点便葬身虎口。后来你发动那场事变,我也是冲在最前面,无怨无悔。十六岁到二十岁,我遵你之命入宫,可宫规森严,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我甚至又为完成使命暗杀了三个宫人。日日夜夜,我梦见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再也回不到年幼。十一年了……我九死一生苟活到现在,唯愿家人平安无事。可你竟将我的妹妹也带走,杳无音信,我想过所有可能,万没想到你居然赶尽杀绝。我付出了十一年的生命和血汗,到头来竟还抵不过两条命吗?”我一字一句平静地陈述,发泄心中所有的不甘。

我把自己心中所伤血淋淋摆在他面前,他却只认为这是我应做之事:“你得到了你该有的酬劳,至于你的妹妹,我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是让她同我一样再无法活在阳光下吗?

我走过的路不想让妹妹再重走一遍,可他却觉得理所应当。

我自腰间拔剑出鞘向前挥出,精确无误将剑刃插在他脚边泥土中。那剑是我初次暗杀成功后由他所赠,多年来我珍视无比,如今却不想再有任何瓜葛。

我转身。

“你的剑还给你,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主人。”


回宫后医官再次请了喜脉,确认胎儿无虞,曹芳这才放心将消息传了出去。想来司马师从前不知我有孕,山涧旁对峙只因料定我是因贪慕宫中荣华和阿妹之事胸怀二心,对于我有孕之事却是如今方知。

紧跟着宫中最近的怪事越来越多。火灾、蚁灾、数月来竟未曾间断,诸如此类时常发生。

那晚寝殿又起火,幸亏曹芳派来侍奉的人发现及时这才没有让火势蔓延。浓烟刺鼻,我无力地缩在曹芳的怀中,只觉全身发冷。他用力拥住我,给我所有的温暖。那温暖令我贪恋依赖,是我如今最珍视的东西。

因我有孕不能侍寝,曹芳当晚便宿在了皇后处。

是夜我正欲在偏房躺下安睡,耳中却忽然传来一个久违又令人惊惧的声音——

“贵嫔好兴致。”

视线里正是司马师立在门前,宛如魔鬼。四下寂静无人,他的目光牢牢定在我隆起的小腹上,那目光如利剑一般令我胆寒。

“贵嫔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回望他,缓缓道:“将军想要妾身说些什么?”

他看也不看脚下门槛便提步迈入,冷冷道:“当初我让你进宫,却没让你怀有身孕。”

我愣住,随即后背冷汗涔涔。思索片刻,我拖着行动不便的肚子自榻上起身,轻声说道:“陛下临幸,不敢违抗,妾无罪。”

谁知我的解释令他更加愤怒。他冷笑出声:“好个无罪。却不知你腹中珠胎是何日暗结而有?你一身的本领,竟守不住自己、令曹芳次次侵犯?”

于大多数人而言,孩子自不是一次便能轻易就有。

司马师并不知道其实曹芳真的武功高强,我在许久以前行刺时知道,可是司马师不知道。眼下我不能说出这件事解释我为何让出身体被侵犯,便只能任他觉得我有背叛之心。

可让我进宫的是他,不是吗?以为我不会被曹芳看上的也是他,不是吗?

这条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对于他的质问,我无话可说。

他以睥睨一切的姿态好整以暇地垂眼问道:“今日之事,你当如何?”

我朝他缓缓跪下,身体因愤怒抑制不住地颤抖:“求公子见怜,留下我腹中孩儿。”

公子,是我初见他时的称呼。

……

公子既然选我便说明我有过人之处,五斛粮食未免少了些,六斛如何?

……

那时我衣衫褴褛、穷困落魄,他以六斛粮食换我生死相随、肝脑涂地,如今想来似乎颇为可笑,可若不是当年那六斛粮,我说不定早已和妹妹饿死荒山化为白骨,而今倒因为他方才有幸能够享受这般荣华富贵。

孰是孰非?昔日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只怕已难以说清了吧?

我想用这一点点可怜的旧情换回他半分怜悯,他会怜悯吗?

司马师一步步逼近我,抬手扣住我的下巴,令我不得不抬头仰视他:“相识至今,这还是你第一次求我,不料却是为了曹芳。”

我沉默。其实不是为了曹芳,只是为了和曹芳的孩子。

司马师抬手抽出腰间佩剑朝我一寸寸逼近,冰冷剑刃反射出我的残影。夜空中闪电划过,殿内阴寒森然。他以剑指向我,划开了我的衣带。衣袍悄然落地,我就这样不着一物露在他眼中,本就疤痕交错的身体上此刻还多出肚上的妊娠纹,愈加丑陋。他定定瞧着我已经隆起的下腹,剑尖直指凸起的那团血肉。腹中胎儿似乎感受到危险降临,不安地在子宫里蜷缩起来。肉眼可见的胎动令司马师的薄唇抿得紧紧,而我全身的神经也同样紧绷,生怕他下一瞬便挥剑刺入我的腹中。

我蓦然伸手握紧他的剑刃,抬头仰视他,话音冷静干脆:“属下跟随将军多年,今日之事还望将军垂怜,一切等属下腹中孩儿落地再做处置不迟。若是男胎,任凭将军处置;若是女胎,想来不会对将军有任何威胁。”

届时我需提前谋划,若是男胎,以宫外女孩相换,必当保他万无一失。

司马师眯起眼,笑得沉沉:“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的人,心思如此缜密,令我找不出一丝破绽。”

莫非他发现了我的所思所想?

一道闪电划过大殿上空,那森冷的光亮照在我的身上,而他如同看死物一般,手指握剑对准我下腹的力道又大了几分,似乎在竭力忍耐。

于是我皱眉道:“若是男胎,将军更该高兴才是,倘若来日陛下殡天,将军手中便又是一个更加容易控制的傀儡。”

“哦?”司马师似乎来了兴致。


殿外大雨滂沱,殿内一片狼藉惨淡。

此时一个随侍的宫女端着吃食踏入殿中,却在看到眼前景象时呆住。权臣以剑直指天子后宫,而后者全身赤裸跪在权臣身前,似是在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一声惊雷响起,宫女愣在当场,手中的木盘掉落,汤水洒落一地。

雨水顺着屋檐潺潺而下,在无比的寂静中,我慌忙拉拢自己的衣衫,仓促间转头只见司马师并不多话,只提剑朝着那宫女一步步靠近。

我下意识高呼出声:“不要杀她!”

话音未落,司马师手中的剑已经插入了她的胸膛。下一瞬他抽出了剑,宫女还来不及反应便已倒地,血涌成河。

他杀她是为灭口,以防刚才谈话泄露,也为防止我的身份暴露。

司马师只轻蔑地冷哼一声,回头波澜不惊对我言道:“宫女夜半入殿欲行盗窃之事,事发,故以宫规处置,还请贵嫔知晓。”在那宫女的尸体上擦了擦剑上鲜血,离去前他又淡漠道:“你从前果断决绝,如今入了宫不过数年,竟如此妇人之仁。”

那剑上残留的血是那般鲜艳刺眼,令我又惊又恨。


宫中的稀奇事果然开始绝迹。

一天曹芳和光禄大夫张缉商议了什么事,随后张皇后便找来民间医术高手为我听胎看相,而后找到我,提出生产后将我腹中孩子收归她养。

皇后乃后宫之主,不能不从。

我木然地俯首遵命,无力感油然而生。

而司马师也知晓了风生,为避免日后事态不可控制,他便先下手为强让我胎死腹中。

数日后我如往常喝下安胎药后没多久腹中便疼痛阵阵。全身汗水涔涔,有血肉在往下坠,我躺在榻上拼命用力,凄厉痛呼。

腹中胎儿刚满七月便早产,宫人不断往殿外端出一盆盆血水,我全身湿透,攥紧床沿,用尽力气想保佑孩子平安落地。

孩子落地了,是个男胎,却不会哭闹,想来是生下便已凶多吉少。他悄无声息地在我怀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还不会叫爹娘,甚至还不会睁眼看看我便就这样匆匆离去,好似从未来过一般。

我和这孩子,终究也只沦为权势之争的牺牲品。

一人,一剑,一浮生。

到底是轻于鸿毛的浮生。


我受到刺激精神失常,每天醒来想起的便是那一日孩儿惨死在腹中的情形。曹芳派医官为我开药,但那药定被司马师动过手脚,喝过那药,我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

一日司马师带着侍卫闯入宫中,曹芳正不务正事喂我喝着汤水,我乖乖地一口一口喝着。

“这生冷之物,请为贵嫔一试。”

他知道我不喜生冷之物,此刻以此试探。

宫女从一旁侍卫手中接过那生冷肉食奉上,我拿起便吃了起来,细细咀嚼后开始大快朵颐,连连称赞,只不动声色压制心中作呕的感觉。司马师目不转睛直直审视我的一举一动,看我吃完,这才放心转身。

胸腔里开始翻江倒海,我疯疯癫癫跳了起来,对曹芳欢欣鼓舞道:“陛下,皇儿在踢我,我有孕了!”

曹芳只痛心疾首地看我。

司马师转身,淡然瞧着这场景,握剑侧身对曹芳道:“贵嫔已疯,陛下宜令人关至掖庭。”

“朕后宫之事,不需劳烦大将军费心。”明明是司马师僭越,曹芳却不得不摆低姿态谦卑。

……

我终究还是被关到了冷宫。

我这一生,轻于鸿毛,画地为牢。

这里人迹罕至,我继续每日披头散发装疯卖傻。曹芳每三日便来看我。那天曹芳忽然拥住我流泪道:“月末朕要往先帝陵墓祭拜,届时不在宫中,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祭拜先帝陵寝?只怕他此行凶多吉少。

我下巴贴在他肩膀,目光空洞,缓缓闭上眼,用力点头。

断壁残垣,枯藤老树上有孤鸟悲鸣,斜阳将我和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我再也看不到余生。


曹芳按照预定日期出发的前一晚,我以药迷晕了他,又把他藏在一处偏僻宫殿,此番宫中出行便只能改期。

处理妥当后,我孤身策马前往陵寝的必经之路。

深山脚下北风萧萧,一骑绝尘。有十余人身怀利刃自荒草后显出身形,那些刺客果然是奔着曹芳而来,却只看到一个女子。我勒马停下,平静地等待他们动作。

他们这才知道是被耍了,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向我围攻。他们在同我近身交战时各有负伤,得知无法从我身上讨到便宜后开始整齐有序地后退,拉起了弓。

我孤注一掷以身为饵,下一瞬有箭向我铺天盖地飞射而来,很多很多。他们都是司马师手下暗中培养多年的凶器,射术自是一等一的好。

毫无防备地,我中箭了,一支又一支。它们插在我的身上,我原本也没打算躲,更没打算活着回去。

我倒在地上,苦涩一笑。

视线开始模糊,我竟想起过往同妹妹相依为命的光景。

……

简陋的院子里,我和妹妹背靠背坐在树下,我磨刀,她做女红。她欣喜地向我展示自己的成品,美滋滋道:

“阿姐、阿姐,你看我编的同心结好看么?”

“好看的。”

……

身体越来越痛,我吃力地探手入怀握紧一枚玉雕,用最后的力气将它贴在心口。那是曹芳所赠,他说我们的孩子属马,便雕了它出来相送——那晚他来看我时将它郑重放在我手心,笑道:“愿我们的孩儿平安顺遂,将来长成一个谦谦君子。”

……

昔日曹芳放我一条生路,如今我赔他一条命,如此也算得解脱。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样的乱世,这样的世间疾苦,从我为了活命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结局。

终究是轻于鸿毛的浮生。




【尾声:曹芳】

司马师把翎风送入了宫中。其实不止是她,这宫中还有许多人都是司马师所安插,我一直都知道。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多年前行刺我叔父的人就是她。司马师竟还叫她脱胎换骨、忍受剧痛,真是多此一举。

初时我对她不过是出于对司马师投来棋子的不忿,刻意派她洒扫打杂,可谁知她竟那般能忍,那天看到她因出了点差错被掌事苛责的时候,我竟隐隐心疼。

有什么办法呢?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她不过是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我眼前,留在了我心里。

“好端端一姑娘家莫做这等行刺之事,刺客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这是我初见她时对她说的话,未曾想一语成谶。

……

我宠她,也爱她。开始宠她不过是因发泄对司马师的愤怒,可后来我竟真的在意起她。她有了身孕我很高兴,可我没能在司马师掌控下护住她和腹中皇儿,是我无能。这本是一场皇权的较量,却将她牵扯进来,何其无辜。

皇儿没了,她疯了。

他们都以为我的贵嫔疯了,但其实只有我知道:我的贵嫔没有疯,不但没疯,而且清醒得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因为那天我将她拥抱在怀中的时候,她凑到我耳边,轻轻对我说:“杀了他,为皇儿陪葬。”

那时我瞳孔骤然缩紧,握着她的肩膀,良久,用力点头。

她后来为保护我孤身前往先帝陵寝必经之路,万箭穿心,死不瞑目。司马师震怒无比,命人将她和手中的玉雕一起烧成灰烬。没错,他将她烧成了灰,撒在城外的地里做化肥。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力改变。

他为何愤怒?是因她背叛了他?还是因为她从来都只将他当作主人?

她背叛他,这便是他予她的惩罚;她不再信赖他,那便是他予她的报复。

这便是刺客的下场么?

又或者,这便是对司马师有些许分量的人的下场?

想来他对她必有几分非同一般的情义,只是他把她送到我身边后便只能注定与她背道而驰。

可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堂堂天子居然爱上一个刺客,可真是荒唐。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是她啊,那……只是她啊。世间再没有一个女子像她那般舍命救我。我虽只是个傀儡,可有她依恋相随,就已很好。

我开始策划衣带诏,如史官记载,我失败了。在与司马师的较量中,我赔上了多位忠臣,赔上了皇后,赔上了她,甚至是赔上了和她的骨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退位后我回到旧时封地,院里开出了一大片合欢花,绚烂美丽,宛如我初见她时的光景。

时光匆匆,春去秋来,转眼已是隆冬。天地万物银装素裹,鹅毛纷飞。

那年雪下得很大,那年我很想她。





——阿姐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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